“曹妃甸不行了”、“曹妃甸玩不下去了”、“曹妃甸成了烫手山芋,哪个官员都不愿意去”……流言,如同一个可怕的幽灵,在曹妃甸、在唐山徘徊。
位于渤海湾西侧、隶属河北第一经济强市唐山、规划面积380平方公里的曹妃甸工业区,自2003年启动开发建设以来,累计填海造陆超过230平方公里,总投资超过3000亿元,高峰时期号称日均投资4亿元,一度被称为“中国最大的单体工地”、国家级循环经济示范区。
其不仅承载着唐山城市和产业双重转型的“蓝色之梦”,亦在某种程度上决定着河北建设沿海经济强省战略的成败,更被视为重塑京津冀区域发展格局的战略之举。
“十一五”时期,曹妃甸与天津滨海新区相互竞逐,共同构成中国区域开发中最受瞩目的双子星座。然而,似乎是一夜之间,曹妃甸就从荣耀的巅峰坠落,挣扎于生死边缘:原计划构建的四大支柱产业——大港口、大钢铁、大化工、大电力——正在落空,而早期用于基础设施开发的巨额投入,正迎来偿债高峰期,紧绷的资金链随时有断裂的危险。
“如果曹妃甸能撑过这几年的艰难期,也许还有重新崛起的可能;如果撑不过去,曹妃甸就完了……”多位接受本报采访的官员和学者表示。
一度的“明日之星”曹妃甸何以陨落?
本报记者奔走京津冀三地,历时近月余的调查显示:这其中有对中国乃至全球经济形势的误判,有2009年那波4万亿刺激政策的推波助澜,有强势官员的好大喜功,也有河北、唐山区域开发操盘者的经验不足,更有中国过去30年土地开发、投资拉动式发展模式的不合时宜,等等。
而且,曹妃甸或许只是一个缩影,其遭遇带来的昭示之一是,在逐步进入工业化中后期的中国,传统投资拉动的土地开发模式已经走到了尽头,而今天各地热衷的大规模的新区开发建设,亦存在走向“曹妃甸式败局”的可能。
1.被搁置的国际生态城建设
曹妃甸优先建设临港商务区,意味着生态城将被无限期搁置,已经停工的项目,也极有可能长期烂尾
一圈蓝色的建筑施工围挡圈起了滦(县)曹(妃甸)大桥施工现场,黄色的起重吊、白色的混凝土搅拌机静静地矗立,预制好的桥梁横卧在荒草丛中,已经扎好钢筋骨架而未及浇筑的桥梁则锈迹斑斑、扭曲变形,木料和钢筋杂乱地堆放,两排尚未架上桥梁的桥墩整齐地伸向看不到尽头的远方,桥墩上预留做连接之用的钢筋裸露在外,被雨水侵染的锈迹一缕一缕染黄了桥墩,印刻着岁月的沧桑。
忽然,“汪汪”几声犬吠划破午后荒野的寂静,惊动建筑工地移动板房内一位中年男人推门而出。他是该项目施工方葛洲坝集团在这个工地上的唯一留守者。他告诉本报记者,项目2010年开工,建了一年便停工,至今仍无重启的音讯。
滦曹大桥是被誉为“明日之城”的曹妃甸国际生态城最重要的基础交通设施滦曹公路的关键节点。不仅大桥烂尾,这条规划全长12.4公里、路基宽52.5米、计划投资9.4亿元的一级公路也已烂尾:公路只修了一段,而这一段路以绿化隔离带为界,一半已经铺好柏油路面,另一侧路基尚未完工,裸露的黄土上已草色青葱。
滦曹大桥东南约500米,是曹妃甸国际生态城的科教园区,计划为唐山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和河北联合大学搬迁后的新校区。根据唐山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奠基仪式现场留下的项目简介,这两所高校新校区的总投资接近10亿元。如今,科教区内,整栋整栋未完工的大楼废弃在荒野之中,有的已经封顶,有的框架尚未完工。
科教园区项目施工方之一中铁十五局的留守人员汪师傅告诉记者,这一项目从2011年底停工至今,公司只拿到过2000万工程款,垫资7000万元。
从科教区往南,是彩虹家园、美和城、万年丽海花城等住宅楼盘,彼此相距遥远,中间是大片的荒地,有的楼盘尚未完成外立面装修;已经建好的万年丽海花城,虽然房屋已经大部出售,但基本无人居住,小区唯一的两家餐馆的服务员都感叹,“闲的太无聊”。
虽然生态城内人迹稀少,曹妃甸国际生态城规划馆依旧照常开放,生态城筹建处也依旧挂着牌子。“筹备处不能撤的原因是有大量外债。”曹妃甸管委会一位前官员说,“筹备处一旦撤销,就都成了政府债务”。
该官员介绍,生态城目前一共投资280亿元。不过,据一位曾在生态城管委会高层任职的人士介绍,280亿元有夸大的成分,实际投资可能在100亿元左右:投资公司融资二三十亿,施工方垫资二十亿,吹填造地十亿,滨海大道十亿左右,再加上其他七七八八的开销,基本也就在一百亿。
留守生态城项目部的中铁十五局的汪师傅说,现在唯一的希望是早点结束这个项目赶快撤离。但他不知道的是,唐山官方早已调整发展思路:战略收缩,优先建设曹妃甸工业区内的临港商务区,为曹妃甸工业区提供生活、休闲、居住配套——而根据最初的规划,曹妃甸工业区的配套生活区就是远期规划人口80万的生态城。这一调整意味着生态城将被无限期搁置,已停工的项目,也极有可能长期烂尾。
曹妃甸国际生态城虽然烂尾,但其只不过是曹妃甸工业区的配套城区,其建设也只是刚起步,与之相较,已累计投资超过3000亿元的曹妃甸工业区的烂尾风险则更为可怕。
2.四大产业战略规划落空
这迫使唐山市向几十年的“冤家对头”天津低头,希望与天津港合作,形成类似于宁波港与上海洋山港的协作关系。
5月初的一天上午,曹妃甸临港商务区大街,几个东北人在街边万居昱海澜湾建筑工地大门前徘徊。他们慕名而来,以为曹妃甸的工作机会要比家乡多。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万居昱海澜湾和附近的君瑞联合农贸市场在2013年春节前就曾发生过农民工集体讨薪事件,并在今年“两会”期间成为“维稳”的重点“关照”单位。
自2003年曹妃甸通岛公路开工、曹妃甸大开发正式拉开序幕以来,曹妃甸先是在2008年前后遭遇一轮欠薪停工潮,继而又在2011年后再次陷入困境,延续至今。
比这些建筑项目遭遇挫折更可怕的是,曹妃甸工业区最初规划的“四大”产业正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
曹妃甸工业区建设之初,基于其港口、资源和区位条件,确定了“大港口、大钢铁、大化工、大电力”四大战略产业。然而,如今其港口吞吐业务虽发展迅速,却只是“过路财神”。
从全球港口发展情况来看,无商不富,无贸不活。曹妃甸港虽然已经成为集疏运大港,吞吐量在2012年逼近2亿吨、跃入全国十大港口之列,却没有贸易功能。曹妃甸新区发展改革局局长刘文彬之前曾披露,曹妃甸吞吐量1.75亿吨中近1.6亿吨为过境货物,吞吐货物总市值虽突破1000亿元,但除运输环节外基本不在本区域产生效益。
“港口只提供装卸和临时堆放,一吨煤港口只能收一元钱。”曹妃甸新区管委会副主任卢泽祥说,“如果能提供选煤、洗煤、配煤等服务,一吨煤港口可收取10元,商家则可多卖几百元。”
在效益微薄的情况下,曹妃甸还面临着新的码头建设任务。这迫使唐山市向几十年的“冤家对头”天津低头,希望与天津港合作,形成类似于宁波港与上海洋山港的协作关系。但对于长期龃龉的曹妃甸与天津港而言,由竞争走向合作显然需要时间解开心结。
曹妃甸赖以上马的关键项目、也是其“大钢铁”产业的寄托者——首钢千万吨炼钢项目,亦遭遇困难。自一期1000万吨精品钢铁项目上马以来,事故频发,损失惨重,且成本远高于同行业竞争对手,至今仍未扭亏。而由于首钢一期项目的严重亏损,二期项目遂变得遥遥无期,至今尚未报发改委开展前期工作。
让一位曹妃甸管委会前官员更为忧虑的是,近年来中国钢厂向南方布局的趋势愈加明显。“中国的钢铁消费主要是在长三角、珠三角这些南方地区,钢厂布局正逐渐向这些地区倾斜。”该官员表示,包括首钢收购水城钢铁和贵阳特钢在内的北方钢企布局南方的举动就是明证——目前,北方大钢企除包钢外,几乎全都在南方布局。
尤其是拖延多年的宝钢湛江项目去年获批,更是被视为钢企向南方布局这一战略思路的有力证据。此外,中国钢企越依赖进口铁矿石,在南方布局钢厂优势就越明显。而这毫无疑问将为曹妃甸的“大钢铁”之梦罩上一层浓厚的阴影。
曹妃甸工业区“大电力”产业的关键,是规划总装机容量6600兆瓦、总投资规模近300亿元人民币的华润电厂。目前,华润一期600兆瓦发电项目已于2009年6月投入商业化运行。二期2000兆瓦项目尚处于跑前期准备工作批文的阶段,何时能够落地,还难以确定。
对曹妃甸而言,更为关键的是,电厂作为工业区的配套基础设施,意义非凡,但作为一种产业,其带动作用颇为有限——尽管,作为循环经济示范区,电厂是基础环节,但目前循环经济仍仅限于口号和规划。电厂的余热,并未按循环经济的要求成为下游产业的原料。
曹妃甸的大石化产业,则喜忧参半而又夹杂着滑稽与荒诞。曹妃甸设想中的大石化产业,一是就近利用本地冀东油田的石油资源,尤其是南堡10亿吨整装大油田的资源,一是利用深水码头的优势进口原油。
但曾经令温家宝总理“兴奋得整夜睡不着觉”、并于2007年五一节前往曹妃甸与冀东油田工人共度节日的南堡发现10亿吨整装大油田的消息,最终被证明勘探并不准确。
对于前者,目前,中石油、中石化在曹妃甸的商业储备基地已经建成。据唐山市发改委官方透露,中石化下辖燕山石化1200万吨炼油、100万吨乙烯项目已通过国家发改委的核准,只剩下环评收尾工作,“最快将于7月开工,至迟下半年也肯定开工”。
但上述曹妃甸管委会前官员告诉记者,“中石化不会马上动工”,他肯定地说,“我和中石化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从上世纪90年代就开始谈合作,历经中石化几任领导,且100万吨乙烯项目都列入‘十一五’规划了,但到现在都没见实效”。
他的分析解释是,“十一五”期间中石化已经在天津启动了1200万吨炼油、100万吨乙烯的炼化一体化项目,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和如此近的距离内再开工这么大的项目。而且“即便项目已经批下来了,中石化开不开工还要看中央的脸色行事”,在其看来,直到今天,曹妃甸在中央的决策支持上,依然无法和天津滨海新区相提并论,“这样一来,曹妃甸的石化根本弄不成。”
远期来看,由于中俄大炼油、中(国)沙(特阿拉伯)大炼油都已确定落户天津滨海新区,从产业布局的角度看,中央几乎不太可能再在距滨海新区不足百公里的曹妃甸部署大的石化项目。
这位曹妃甸管委会前官员还认为,唐山的大炼化应该与中石油合作——年产量500多万吨的中石油冀东油田就靠近曹妃甸,但后来的实际决策却选择了与中石化合作,其决策过程亦有需反思之处。
3.中日生态产业园停滞不前
曹妃甸几乎成了烫手山芋,领导更换频繁,任职时间一个比一个短,官员都不愿意去曹妃甸任职。
除四大战略产业之外,日本前首相鸠山由纪夫访问中国期间,唐山市与日本合作的中日曹妃甸生态工业园,河北和内蒙古力推的内蒙古在曹妃甸建立的临港“飞地”产业园,如今也都遭遇困境。时至今日,记者看到,中日曹妃甸生态工业园落户项目寥寥,大片的土地闲置荒芜,民主党的鸠山由纪夫首相下台后,更是缺乏推动力;内蒙古在河北的“飞地”产业园,见诸公开报道的只有承德产业园在2009年在9月有两个项目开工,此后便再无项目开工的消息。
除了上述产业,曹妃甸整个招商和项目建设形势也面临着严峻考验。“虽然调子一直喊得很高,号称每年有几百亿的固定资产投资,但你在岛上看到的主要项目还是好几年前的,最近几年并没有太大的项目落地”,上述曹妃甸前官员透露,2011年曹妃甸曾经举行过有主要领导剪彩的项目集中开工奠基仪式,“但140多个项目至今一个都没建成。”
从官方公布的数据来看,曹妃甸工业区的投资近年来呈现下滑态势。2008年,曹妃甸工业区完成投资327.6亿元,增长36.6%;2009年曹妃甸新区完成新增投资1023亿元;2010年1000亿元;2011年下降至600.9亿元;2012年,进一步下降到600亿元以下。“2012年的投资计划并没完成,后来被迫在人大会上重新调低投资计划目标。”唐山市一位参加过前述人大会的人士告诉本报记者。
“曹妃甸的发展,关键是在产业。”唐山当地的一位经济研究人士说。但他对曹妃甸目前规划的产业前景感到悲观。
“曹妃甸的产业布局是重型化的,正赶上中国开始步入中等收入国家,这是最要命的。”这位经济学者分析道,“中等收入国家是什么概念?就是国民经济需求结构发生重大变化,过去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到中等收入国家以后,基本上都建起来了,只不过是修修补补提升的问题,就不需要大规模消化基础能源和原材料;居民的消费需求也开始从实物消费转向第三产业的服务消费……这将对曹妃甸布局的传统产业造成巨大冲击”。
这样的发展形势和悲观的预期,使曹妃甸甚至是唐山市都弥漫着消沉的气息。“最初到曹妃甸工业区的人,包括政府部门的选调生,个个都豪情万丈,有一种大开发建设者的自豪感,但现在已经不行了。”唐山市一位处级官员感叹。
“曹妃甸现在确实遇到了困难。”一位参与过曹妃甸早期开发的官员说,曹妃甸几乎成了烫手山芋,领导更换频繁,任职时间一个比一个短,官员都不愿意去曹妃甸任职,“甚至连不分管经济的政法委书记都派过去做过管委会主任,可见情况之糟糕”。
然而,比起产业发展,曹妃甸现在迫在眉睫的问题是融资。巨额债务偿还压力,使其资金链处于崩溃的边缘。
4.巨额债务迷局
唐山市一位资深金融界人士透露的曹妃甸债务规模要更加巨大。“600亿元?连边都不沾!”她说,“曹妃甸两年的投入就要600亿!”
与中国几乎所有的新区开发一样,曹妃甸开发采取的也是“管委会+融资平台”借贷负债开发的模式。但对于千亿元级天量投资的曹妃甸而言,“注资-负债-再注资”的循环模式,显然难以支撑。
曹妃甸最初的开发资金,来自于国家开发银行110亿元贷款中的90亿元。其后,国开行的贷款增至200亿元,并获得工商银行的200亿元贷款。从2003年开发至今,已历十年,曹妃甸正逐步进入债务还本付息高峰期。
对于曹妃甸目前的债务总规模,唐山市政商两界的流传说法是600亿元。不过,一位曾在曹妃甸管委会任职的官员对本报记者表示,这一说法并不可信,曹妃甸的贷款可能也就在三四百亿元左右。
“曹妃甸号称投资3000亿,实际上估计也就在2000亿元左右,这其中,首钢自己投入600亿,电厂、码头、石化企业也都是自己投资,曹妃甸平台公司的投入也就在600亿左右,主要是用来填海造地等基础设施建设,减去土地出让收入,债务规模也就在三四百亿”。这位前曹妃甸管委官员分析称,对于总投资两千亿元的曹妃甸而言,政府平台公司有三四百亿的债务规模“也算正常”。
曹妃甸工业区最主要的平台公司是曹妃甸发展投资集团,其次是曹妃甸控股。根据曹妃甸发展投资集团的公开资料,该公司注册资本34.2937亿元,总资产870亿元人民币,目前集团已累计实施工业区重点基础设施建设项目124项,总投资650多亿元,截至2011年11月底,其从各金融机构贷款总额共计459.13亿元。这一公开资料,似乎印证了上述前曹妃甸管委会官员的部分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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